KirstenLuce
利维坦按
这篇文章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令我感到尤为震惊的行业内幕是错误的死亡证明以及误诊率——尤其是发生在现如今的美国,更觉不可思议。考虑到普通人一般不了解尸检,即便就算知道,也只是通过影视剧略知一二(且正如作者所言,影视剧有关尸检的错误百出)——这篇文章自然就带有了澄清谬误、为尸检正名的意涵。
重要提示:
本文中的图片和文字可能会引起您的生理或心理不适,请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
对大多数人来说,光是“尸检”这个词就能唤起诸多震撼心灵的画面。冷冰冰的尸体躺在亮着幽暗蓝光的实验室里,袒露的胸口上呈现出一道Y形切口。嬉笑的医生们拿着中世纪画风的工具在尸体周围踱步。发光的电子屏幕上一行行数字跳动,发出阴惨惨的绿光。从尸体内取出的子弹掉到铁盘里时叮当作响。很可能还得配上一些暗黑系的音乐。
然而,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真实的尸检实验室是怎么运作的?你需要知道的第一点就是,电视里给你看的那些全都不对。首先,实验室里根本不会有蓝光——哪怕“尸检在昏暗的房间里进行”似乎是美剧《犯罪现场调查》(CSI)的默认设定。现实中,尸检实验室的灯光其实几乎完全是白色,亮得让你睁不开眼,地板用水泥浇筑,墙壁也是白色,桌子则由不锈钢制成。
此外,真实的尸检实验室里也没有发光的屏幕,没有投影出来的全息图像,没有那种可以即时显示出人体系统内所有外来物质清单的计算机。相反,真实的尸检实验室里有的只是一些基本工具:解剖刀,老化的戴尔计算机,数不清的棉毛巾,以及商场里标价39.99美元的长柄大剪刀。
当我获准在匹兹堡大学医学中心观摩两周临床尸检时,我完全不知道会看到什么。(除了观摩尸检,我最近还做了不少疯狂的事,起因都是一样的:我要为写小说做调研。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观摩尸检的机会非常非常难得,可不是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然后自说自话地拐进尸检实验室就能观摩的。我观摩尸检的正经目的是为了研究和新闻报道。相关人员综合考量了我当时的研究生课程以及匹兹堡大学医学中心的尸检安排后才谨慎地安排了这次观摩。)有人提醒我说,在观摩过程中晕厥是很常见的现象,于是,作为一个从年起就没看过恐怖片的鲁瑟,我带了一盒可咀嚼的抗酸药,好像这样做会对我有帮助一样。
我从头到脚穿着蓝色个人防护装备走进尸检房间时,两名全身赤裸的男子躺在两个不锈钢解剖台上。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样,胸部拱起,头向后仰,嘴巴大张。与梦中惊醒不同的是,他们锁骨到盆骨的部位被切开了。
这是一个很可能会让人昏厥的场面。于是,我伸手摸索抗酸药——接着,我便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不知怎地,我恍然大悟,知晓了尸检的意义。这两名男子已经去世了,他们现在的样子其实就是我们死去后的样子。
第二天尸检工作结束的时候,我不再只是在一旁观摩,而是站在一具尸体旁,在病理学医生把手伸进尸体内掏出肺部时帮忙抓住尸体的皮肤,使其保持张开状态。最后,等到我输入数据,敲击心室,给器官称重时浑身都是血液和液体(我是严禁接触尖锐物件的)。
真实的尸检离我们并不遥远,也远没有普通人想象的那么令人不寒而栗。相反,尸检是医生们罕有的能检查病患整个身体以及研究各类病症相互关系的好机会。尸检是我们现有医学知识的根本来源。
在显微镜里,我窥见了一小片肺部样本,那是从一位因吸毒过量而死亡的年轻人体内取出的。初看起来,这个肺部样本就像一团坚实的固体组织,这种状态简直糟糕透了——健康的肺应该有许多小而通气的肺泡空间,因为健康的肺内部大部分都是空气。然后,首席病理学家、医学博士杰弗里尼内(JeffreyNine,他现在是亚利桑那州亚瓦派县的验尸官)翻转了显微镜的极性。突然之间,肺部组织变得像夜晚一样漆黑,一些微小的银色碎片在上面闪闪发光。
“那,”他说,“就是我们永远不会让通过静脉注射医院里打点滴的原因。”他解释说,那些小碎片是死者生前捣碎的药片,和水混到一起后,注射到静脉里。然而,这些药片并不溶于水——不能注射到血管中。
于是,我清楚地看到了这名年轻人的死因。那些小小的发光碎片让心脏停止了工作,并就此抹除了一条生命,它们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冷酷。
尸检流程
你死后,负责相关事宜的医师必须填写美国标准死亡证明。证明上的第37栏是要求医师描述“死亡形式”,总共有6个选项:
自然死亡
他杀
意外死亡
自杀
等候调查
无法确定
这6个选项中,只有勾选第一个,自然死亡——也就是因病或年迈而去世——才会让你的尸体送往我观摩的那种实验室。任何可能由外部因素、非正常因素导致的死亡,比如被人发现死在家里、被掉落的空调机砸死、吸毒过量致死(尼内博士给我看的那个肺部样本并不是从我观摩的临床尸检过程中取得的。作为一名学术病理学家,对因吸毒过量而死的人进行解剖,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那个肺部样本很可能是为教学目的而制作的),尸体都会送去法医处进行司法尸检,那是一种高度专业化的尸检形式。(顺便一提,尸检官并不等同于法医,在美国,各州使用的体系都不尽相同。法医必须是司法病理学方面的专家。而尸检官可以是任何人。美国有个县的尸检官是选举出来的政客,也没有法律规定尸检官必须是医生。这个政策就和听起来一样糟糕。)
在上述这些情况中,训练有素的法医病理学家会努力确定逝者死因和死亡时的周围环境——并且经常要在法庭上作证。(和我聊过天的一位病理学家这样简单地评述司法病理学家的价值:“司法体系介入后,让那些熟悉子弹在人体内运动方式并且能够把这些信息传递给陪审团的人做尸检,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如果你脑海里浮现的是子弹在铁盘里叮当作响的画面,或者有人在那儿估算死亡时间,又或者杰里奥尔巴赫(JerryArbach)或是马克哈蒙(MarkHarmon)在那儿讲老掉牙的笑话,那么你想象的其实是法医尸检的场景(这种形式的尸检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在此按下不表)。
不过,“自然死亡”产生的尸体接受的是临床(学术)尸检,也就是我观摩的那种。这类尸检的目的是研究疾病,同时教育医学生。(这里应该提一下,法医有时候也会参与教学活动。)
医院或私人实验室进行,病理学家会在这里查明导致死亡的准确病因序列,从根本原因(比如转移性肿瘤)到直接原因(比如肺炎)。有的时候,死亡原因没有任何神秘之处:“我们这个行当,被炒鱿鱼是很容易的事,”克利夫兰临床研究中心肺部病理学研究主任、医学博士桑杰穆霍帕蒂亚(SanjayMukhopadhyay)解释说。
不过,他还补充道,大多数尸检案例都体现了人类的死亡原因可以有多复杂,即便对经验丰富的医生来说也同样如此。“死者的身体异常往往有很多,而你必须查明导致他们死亡的究竟是哪个。”
医生(或者尸检实验室技术员、病理学家助手)会在尸检开始时用解剖刀沿着尸体躯干划出一道Y形切口。为了防止细菌渗入胸腔的其他部分,要先剖开肠子并将其取出,然后再移除肋骨(把大剪刀伸进去)。
胸腔打开后,从舌头到盆腔的其余各个器官就都能完整取出了。随后,这些器官就会转移到一张有流水不断冲刷的桌子上。医生在那儿冲洗器官后,会小心翼翼地在白色塑料切板上将其解剖。他们会从每个器官里取出一小片样本,放到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小塑料盒中。
相关人员会把这些塑料盒送往实验室,用蜡固定并切成毫米级的薄片,之后放到载玻片上,用溶血毒素和曙红染色。显微镜下,这些样本会呈现出美丽得有些怪异的粉色和蓝色斑点螺纹。在某些案例中,死者的大脑和眼睛也会被移除。
解剖出来的一切都会被拍照、称重、检查、分析。尸检官的工具并不复杂,因为他们主要靠眼睛和双手完成工作。没有什么工具能够替代触觉或者嗅觉。一般情况下,初步尸检结果,包括详细死因和可见病理学描述,会在几天内寄给死者的家人和医生,而完整的报告(包括所有尸检项目的结果——尤其是遗传方面的)则会在大概30天后寄出。此外,病理学家还会向死者的家人详细解释尸检报告并且回答后者可能提出的问题。
尸检期间,尸检官会从尸体的每个器官中提取样本,放到小塑料盒里,然后送去实验室用显微镜观察。技术人员会制作组织切片供医生查验并推断死因的确切序列。
人们普遍担心尸检过程会对尸体造成伤害:这样一来,死者之后就不能举行开棺葬礼了。然而,这种想法这并不正确。尸检官会非常小心地保护颈动脉,这样入殓师就能用福尔马林冲刷死者的面部,使其恢复原来的形状。
就眼睛这个部位来说,无论如何,玻璃体(眼球的大部分质量都是这种凝胶状物质)都会在人死后塌陷,所以,无论尸检与否,也无论死者的眼睛是否错位,所有入殓师都会在眼窝上放置一个坚硬的罩子。除非有特殊需要,否则尸检过程不会触碰尸体的脸部、手掌以及四肢。开棺葬礼上不会见到任何尸检工作的痕迹。
尸检正处于漫长而缓慢的消亡过程中
20世纪60年代末,医院的尸检率接近60%。而今天,这个数字只有4.3%。不仅美国如此,英国如今的尸检率更是只有0.69%。我们很容易把尸检率的大幅跳水归结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凭借磁共振成像、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扫描和腹腔镜检查等技术,没有什么是医生看不到的。然而,这种想法完全不对,如果你想要证据,看看与死亡证明相关的闹剧就知道了。
在美国,两份文件框定了人的一生: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这两份纸质文件,一份陪着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另一份带着我们离开。我们需要出生证明才能获得身份证或者驾照,同样地,在死亡证明没有完善之前,我们无法被安葬,资产也无法进行下一步安置。然而,与出生证明的准确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死亡证明上的错误随处可见。
年,乔治城大学医学博士伊丽莎白诺维克(ELizabethNovick)刚开始她的内科住院医师岗位实习。当时,重症监护室内的一名病人去世了,当值的正是诺维克。这是她处理的第一例死亡病例,但她并没有感到不适。她之前接受过良好的训练,知道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病患家属。“我真的很遗憾,”她用精心挑选、反复操练的语句对他们说,“但她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诺维克向病患家属申请做一次简短的检查以确认病人的死亡。得到许可后,她把听诊器按在病人的心脏和肺上,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接着又将一束光打到病人的眼中确认瞳孔是否已经没有反应。做完这些检查之后,诺维克正式向病人家属宣布病人死亡,然后就退出房间,让家属陪伴病人走过最后的时光。
20世纪60年代末,医院的尸检率接近60%。而今天,这个数字只有4.3%。
“然后,一名护士把一些文件塞到我手里,”诺维克回忆说,“嘴里说着,‘你现在就得把它们填完’。”这就是“死亡包裹”。诺维克此前从没见过,乔治城大学也从没有教授过与之相关的知识。看着手中的死亡证明和尸检申请表,她感到“毫无准备”。过世的这位女士癌症已经转移,此外还患有肺炎,但诺维克并不确定她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犹豫不决的她向旁人寻求帮助,一位资深住院医师告诉她,“写心律失常就行了”。两天后,诺维克接到了一个医疗记录部门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她死亡原因不能这么写,他们必须修改。这一次,死亡原因一栏上写着“癌症转移背景下,肺炎导致的低氧性呼吸衰竭”。
诺维克收到的建议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按照资深病理学家、医学博士、Medscape网站前编辑乔治伦德伯格(GeorgeLundberg)的说法,当有成年人因自然原因突然死亡时,负责宣布他们死亡的医师常常会在死亡原因一栏中写上“心律失常”,或者一些变体,比如“心搏骤停”。
“心搏骤停”是一种尤为令病理学家恼怒的说法。一位病理学家曾这么跟我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因为心搏骤停而死亡。死之前,心脏当然会停止跳动。这个说法没有任何意义。”这种现象之所以频频出现,不仅是因为医生没有(或者不能)花时间实实在在地彻底查明逝者的复杂死因,还因为医学生真的从来没有接受过填写死亡证明方面的训练。我在为撰写这篇文章做调研的时候,听说只有一所学校,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将死亡证明的填写列为死亡病例处理事宜课程的一部分。
结果就是,有很大一部分死亡证明在死亡原因一栏上有错误——根据某些研究的结果显示,这个比例高达85%。此外,大约有一半的死亡证明不止有这一处错误。然而,尽管死亡证明如此不可靠,它们还是许多数据的主要来源。医院根据死亡证明统计死亡率和发病率等数字,并且将这些数据发送给国家卫生统计中心等分配资助和资源的机构。死亡证明还是各州及全国滥用药物致死相关数据的主要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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